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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野派》影评

  一片昏暗混乱之中,拉斯洛托斯(阿德里安布罗迪饰)穿越船舱内嘈杂的人群,朝着有光的上方走去,气势磅礡的配乐响起,宛如一场英雄之旅的启程。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他与好友欢欣大笑着,望向美国的天空,自由女神以颠倒之姿俯视一批又一批即将登岸的移民/难民。滞留欧洲的妻子埃尔兹贝特遥寄书信如预言,她说,忍不住想起歌德的那句“没有谁比自以为自由的人更陷于无望的奴役”;她说,实际情况不比你想像的好、也不比那更糟。短短几分钟的序曲,揭开了《粗野派》(The Brutalist,2024)的故事核心。上半场“抵达之谜”是犹太建筑师拉斯洛美国梦的开展,从一无所有到获得赏识,从起草蓝图到亲手打造。下半场“美的核心”则转向来自现实的冲击,我们看见拉斯洛对理想的执着,及其暗潮汹涌的创伤和阴影。不过,电影虽然以超过三小时的篇幅,怀抱着时代史诗片的野心,讲述了关于战后移民、犹太流亡与复国、艺术与资本、权力与尊严、建筑与心理等多重主题,可是到头来,仍是阿德里安布罗迪深具魅力的精湛演技造就了这部聚焦于个人奋斗与挣扎的传记,而原本设定上最为突出的“粗犷主义”建筑,很可惜地只成为一个未被影像澈底发挥的象征,正如多次以模型出现,但始终没能呈现实景全貌而难以震撼人心的纪念教堂。尽管如此,“粗犷主义”仍是这部片最值得探究的意象,亦是主角拉斯洛的精神。电影中,拉斯洛首先提到自己受教于德绍的包浩斯学校;来到费城后他成功进行的第一项任务“图书室改造”,正是此风格:拆除深红窗帘,凸显落地玻璃;摔落地的仿古典彩色穹顶,替换成玻璃平顶;新嵌直达天花板的木书柜,大片柜门拉开的角度正好保护书本不受阳光照射,整体呈现美丽的几何扇形;房间中央摆上包浩斯风格的单人阅读躺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存在的馀地。简洁、几何造型、富有设计感、注重机能性,结合艺术与工艺,善于运用钢、玻璃和混凝土,包浩斯的元素,在这里以令人眼睛一亮的方式展露无遗。当富豪哈里森因为图书室新颖的现代设计而登上杂志,找到在工地打工的拉斯洛,表达对他的激赏,递给他过往建筑作品的报道与照片,拉斯洛激动不已,意外并感动于这些建筑未受到严重摧残──不仅因为战火无差别地摧毁了无数建筑,更因为包浩斯学校的理念与教师,在当时经常被与左派、共产主义理想连结。包浩斯不仅是一种美感风格,更是对工业化时代、一战后社会的回应,怀抱着透过设计与建筑改造社会、消弭阶级差距的乌托邦愿景。但显然,威玛共和时期成立的包浩斯学校,勾勒的未来蓝图与纳粹德国相去甚远,他们被视为“非德意志”甚或“犹太式的”而饱受压迫,学校亦在 1933 年被迫关闭。那么,什么样的美学足够“德意志”呢?自诩为罗马继承者而自称“第三帝国”的纳粹德国,崇尚古希腊、古罗马艺术的高雅与纯洁,希特勒纳粹建筑运动的一大野心,便是将柏林重建为一座新古典主义城市,一座“世界之都”。于是,1950 年代从废墟中拔地而起的粗犷主义建筑,大量运用混凝土打造巨型社会住宅和公共建筑,一方面出于战后以低成本快速重建城市的实用需求,另一方面,亦带着对新古典主义美学的反抗,进而想像一个更平等、人道的世界。只是,相较于包浩斯乐观、看向未来的透明轻盈,历经二战而后新生的粗犷主义更为沉重、狂野,材料裸露、结构分明,强调混凝土粗糙、不加修饰的质地,原始感和重量感强烈。即使是富有设计感的粗犷主义建筑仍评价两极,不容易符合长久以来多数人想像和习惯的“美”,而在电影中,难以撼动的巨大立方体亦像一幢幢抹灭不了的幽魂与暗影,成为移民的隐喻。因此,哈里森对拉斯洛展现出的复杂心态,不仅因为权力不对等、对拉斯洛才华的欣赏和嫉妒,也与他的自身认同、及其与拉斯洛作品风格的呼应和拉扯相关联。私人图书室的包浩斯风格,并未破坏屋室原有的古典圆形结构,既强调实用性,亦具备高度的装饰美感,而人身处其中感受到的是自信、明亮。经由杂志报道,哈里森很快地转为认同此设计──现代、前瞻、具有艺术品味,符合他自身的理想形象。身为二战期间快速致富的新富阶级、家族故事里的私生子,哈里森没有要继承的辉煌遗产,没有要恢复的伟大古典,他认同自己是一位开创者,不同于与新古典主义象征的文明传统。所以当他想要建造一座纪念馆,说着结合图书馆、体育馆、剧院、教堂和社区中心的宏大构想,主动把计划交给了具有开创性的拉斯洛。

  而对建筑怀抱热情的拉斯洛,流亡至没有人知晓和认可他过往成就的异乡,如今有机会再度展露才能,他粗犷主义风格的设计蓝图,在符合功能性要求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自我表达与创造。起初,从一张椅子、一间书房,到一整座教堂和社区中心,他以为自己能够在这片新的国度拥有立足之地,一个位置、一个家、一个接纳他的社群,一个他能以自身引以为傲的模样加入并共同形塑的文化,即使教堂打从一开始就是与他个人信仰不同的基督教堂。他也曾乐观地“向上望”,设计让集中营牢房般阴暗狭小的空间不再幽闭,即使渺小地站在底下,只要你抬头望,上方有玻璃窗、有光,有十字捎来的神的怜悯与期盼。十字光影或许会暂时消失,但当新一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人就能重新怀抱希望;即使没有阳光,身旁的空间也能移动变化,室内的空间与空间串联打通,人与人之间可以没有阻隔、交流融洽。只是,随着不友善的讯号一次次累积,建筑项目因为意外事故而停摆,拉斯洛的愿景再次落空。意外无可预料,但更根本的冲突在于,哈里森、以及他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拉斯洛想打造的粗犷主义建筑,彰显的不是范布伦家族、费城或美国的故事,而是他自己的故事,是犹太人、移民者的故事,在那之中有纪念、有控诉,将成为昂然挺立于山丘的庞大存在。于是,当哈里森重新邀请拉斯洛继续负责建案,却在此时对他性侵,是主导权的强烈宣示,也是对拉斯洛的极端羞辱。性侵本质一如纳粹集中营里对待犹太人的方式,将他们“非人化”,以强势的权力澈底夺去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与权利。两者之间的同质,让拉斯洛心底的创伤压力加倍爆发,于是我们看着二度回到教堂搭建现场的他日益偏执,成为一个被创伤主导、被阴影占据的人。埃尔兹贝特写信告诉侄女:拉斯洛不再参加犹太礼拜,如今他只崇拜属于自己的祭坛。但或许在他心中,神早已离去,祭坛的大理石不再象征神圣,而在无神庇祐的世界里,他微薄的希望是靠自己刻下自己存在过的印记。可若是如此,拉斯洛将永恒受困于粗犷主义建筑所凝滞的时空,那是庇护、是囚笼,是迷宫、是坟场,是醒不过来的噩梦、亦是伟大的纪念碑──比起资本和权力,这或许才是艺术创造最深层的矛盾与伤痛。他一度无法出走,也没有意愿出走,直到埃尔兹贝特因为他而经历生死交关,才让拉斯洛重新回到现实,乃至终究脱离美国梦。导演布拉迪科贝特耗费七年制作此片,但《粗野派》在 2024、2025 年上映格外有意义。2025年一月,特朗普在二度就任美国总统的第一天签署了多项行政命令,其中之一便是“推动建立美丽的联邦公共建筑”,而所谓“美丽”专指传统、古典风格的建筑。其实,早在特朗普上一任期间,他就曾提出要倡导新古典主义、禁止粗犷主义和解构主义式的建筑,与他的反移民、“让美国再次伟大”形成一致主张。美学从不仅是关于美感和品味,建筑造就的地景和空间感也尤其对人心有直接而强烈的影响。回看序曲中,横亘在拉斯洛视野的颠倒自由女神,倾倒的或许不只是自由、和平、解放。纪念美国独立一百周年的自由女神像,是一座新古典主义的巨大象征,而大量移民/难民的到来,从此颠覆了美国的地景,以粗犷主义建筑那般充满张力、令人无法忽视的姿态。只是他们似乎忘了,每个人最初都是移民。注1:更准确来说,许多法西斯建筑采用融合新古典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简约古典主义,呈现出力量感、永恒感和纪念性。由于简化装饰、使用钢筋混凝土、运用平顶等元素,法西斯建筑的现代面向与其他现代主义建筑(包括粗犷主义建筑)也有共通之处。在这里特意强调纳粹德国对新古典主义的崇尚,是为了凸显当时以“新古典主义”作为象征强化“帝国荣光”。新古典主义也象征了启蒙运动的理性精神、文化复兴、秩序与稳定、民主与自由,或也与共和主义相结合,端看其运用的脉络和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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